語 言 作 惡 的 一 面
人是政治動物,因為人能夠說話。(《亞里士多徳‧政治學》),似乎是對語言功用的讚頌,但政治舞台卻又往往對言辭的惡毒性,一言興邦,一言喪邦,作出最徹底的暴露,讓人看到語言邪惡的一面。
人是政治動物,因為人能夠說話。(《亞里士多徳‧政治學》),似乎是對語言功用的讚頌,但政治舞台卻又往往對言辭的惡毒性,一言興邦,一言喪邦,作出最徹底的暴露,讓人看到語言邪惡的一面。
語言作惡的一面
當前,一個充滿狡黠、同時又滿載憤怒的話語,非「語言偽術」四字莫屬了。有人對此甘之如飴,樂此不疲;但亦有人對之咬牙切齒,視為寇仇,反映人類的言辭,蘊含了極度的含混性,常常令人目眩神迷。
語言是什麼?自古以來,人類一直為這個問題所困惑,彷彿有些問題,千古也找不到答案,屬於神袛的專屬品,凡人無法跨越雷池半步,是人類的禁地。
語言學家內心充滿好奇,前仆後繼去追索人類語言的起源。
言語起源
赫爾德(J.G. Herder)的《論語言的起源》指出,「當人還是動物之時,就已經有了語言。」意謂語言根源於人類的動物性,是從表達自身情感所發出的自然「獸聲」演變而來。難怪言語往往惡毒且有刺、充滿攻擊性。阿里士多德在《政治學》一書中提出,人是政治動物,因為人能夠說話。(《政治學》,1253a10以下),似乎是對語言功用的讚頌,但政治舞台卻又往往對言辭的惡毒性,一言興邦,一言喪邦,作出最徹底的暴露,讓人看到語言邪惡的一面。
究竟語言的本性是什麼?
超越思辯和語言
《雜阿含》卷十六第408經言──佛住王舍城迦蘭陀竹園時,一日,以天耳遙聞眾比丘於食堂討論世間有常無常,於是便現身食堂開示眾比丘。
「汝等莫作如是論議,所以者何?如此論者,非義饒益,非法饒益,非梵行饒益,非智,非正覺,非正向涅槃。」強調討論「不與義合」、「不與法合」的問題,所言所思並非正覺,只是「戲論」,是惑人的迷魂陣,徒使人陷入困惑,得不到智慧之光,有害無益。佛陀開示眾比丘,用切實的修行實踐,去超越思辨、超越語言,從而得到終極的真實。
由此來看,語言不僅有含混性,且輕易擾亂正覺,更有些「說不出來」的表達局限性;而魔鬼則最喜歡透過花兒般的巧語來為非作歹。
狡黠、似是而非、迷惑眾生的言辭往往最動聽。這些話語,不論古今中外,隨手即可拈來細聽。這些說話,有時以含蓄的語氣說出來,溫馨可人;有時又以咄咄逼人之勢,肆無忌憚傾倒入聽眾耳朵裡。
強者的氣指頤使
古希臘哲入修昔底德(公元前460-前395),在記述雅典與斯巴達激戰三十年的《伯羅奔尼撒戰爭史》一書中,講述兩國啟戰一段時間後,雅典揮軍侵入於「兩雄爭霸」中保持中立的米洛斯島,力圖說服米洛斯領導人接受雅典的領導和統治。可是,米洛斯領導人拒絶屈從,並相信神會保佑他們,因為他們反對的,是不正義之舉。
雅典派往米洛斯作說客的使者,回答如下:
「來自神的善意,我們自認也不欠缺,因為我們既沒有聲稱有權做,亦沒有做出超越人對神的信仰,或超越人對於自身的任何冀望。一方面,根據神的意見,另一方面根據人的永恒天性,我們認為誰有力量誰就應該統治。這一法則不是我們規定,也不是我們首先運用。但我們承認其存在,並願它永遠存在。況且,我們之所以運用它,因為我們知道,若你們同我們一樣強大,你們也會運用它。」(第五卷105)
當代政治哲學家施特勞斯(Leo Strauss)與克羅波西(Joseph Cropsey)在其合著的《History of Political Philosophy》一書指出,這是一段「最臭名昭著」的話(見Thucydides一章》,既反映大國使節在小國講話時,那種以強凌弱、肆無忌憚的狂妄口脗;亦反映了雅典為其「帝國主義」行為塗脂抹粉的虛妄言辭。
無益言語的毒害
比修昔底德出生更早的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(Hesiod‧約生活於公元前8世紀),似乎對言辭亦不懷好感。在《工作與時日》的長詩中,赫西俄德對人類言辭的本性,賦予了一個醜陋形象。詩人千叮萬囑,別讓最喜歡巔倒是非、挑撥離間、謊言滿口的紛爭女神厄里斯(Eris),擾亂了我們正當的勞作謀生技藝,分出心神去注意法庭上的爭訟(27-28)。
因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了天火,宙斯懲罰人類,即吩咐跛足之神赫菲斯托斯(Hephaestus)用泥土做成人世第一個女人──潘多拉,令人類從此受到不幸的折磨與希望的空虛慰藉,望梅而止渴。赫菲斯托斯用坭土創造了一個靦覥少女的模樣,明眸女神雅典娜給她穿衣服;斬殺者神使赫爾墨斯把謊言、能言善道以及一顆狡黠的心放在她的胸膛裡(77-80)。(見《工作與時日》、《神譜》,張竹明等中譯,商務印書館,1991年),把虛偽狡詐藏在最迷人的外表之中。
談到人類進入黑鐵時代,子女忤逆父母,惡言相向;人們不信守誓言,毫無羞耻,謊言欺騙(185-200)。詩人把言辭與紛爭女神和潘多拉(用坭土做成)扯在一起;把語言與欺騙、爭訟、偽誓、惡語、狡黠「相提並論」,彷彿有意揭示人類言辭的不正義和骯髒本質。在詩人看來,美麗的言辭不僅沒有引人走向高貴,反而為虎作倀的惡行格外刺眼。
當宙斯把人類原來豐足的生活和謀生手段「隱藏」起來後,面對「不勞動者不得食」的殘酷人世,只有樸實的勞動而非言辭,才是人類安身立命之所繫。
「語言偽術」,古今中外,無論穿上時代最美麗的外衣,也掩藏不了那中人欲嘔的惡臭。
作者:陸錦榮,原文刊《信報財經新聞》。作者稍作刪改成本文